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封面人物丨两年破局!这位局长为乡村教育找到了一条出路
2023-08-08 15:27:21 当代教育家

本文共10000字,阅读约需15分钟

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
本刊编辑部

通常,提起乡村教育,

我们往往会联想到老旧破败的校舍、昏暗杂乱的教室、暮气沉沉的教师团队、土里土气的孩子们……

但在山东潍坊市峡山区,我们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——

这里有200多个自然村,村村通校车;

乡村小学校舍虽旧,却窗明几净,屋舍俨然,

各校依托当地生态环境、历史文化资源,

搭建了特色课程和校园景观;

不算高大轩敞的教学楼里,随处可见创意十足的学生作品;

学生们健康快乐,面对来客彬彬有礼,落落大方……

峡山这样的小县城,在国内有很多,

但峡山这样的乡村教育生态,在国内却十分罕见。

如何在相对欠发达的生态保护区,

建成一座教育的理想国?

我们把目光对准了潍坊市教育局峡山分局,

投向了教育分局局长韩相福。

——原文首发于 《当代教育家》杂志

202305期·封面人物

山东潍坊市教育局峡山分局局长 韩相福

01

有了课程智慧,

天地万物都是教育资源

2009年4月,山东临朐县教育局会议室。

局领导、城区校领导们围坐桌前,热火朝天地讨论着承办“山东省农村艺术教育工作现场会”的规划,这场大会是临朐县近年来少有的展示机会。讨论进入关键环节:哪所学校能承办全省现场会?

会议室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——早些年,临朐还算不上山东省的经济、教育强县,当年艺术教育更是相对薄弱。人人都想办,人人都怕办不好。

这时角落里响起一个声音:“我们可以试试看。”

人们循声看去,发现讲话的是 韩相福,海尔希望小学校长,目光中不由得多了几分同情。受限于地理位置和发展条件,这所乡村小学还没有专业艺术老师,教师平均年龄接近50岁。

没有音乐美术老师的村小,要承办全省艺术教育现场会?局领导反而来了兴趣,请韩相福谈谈自己的想法。韩相福也不含糊,三言两语就说服了领导,争取到承办现场会的机会。

那天下午,韩相福说了什么?时任临朐实验二小教导主任的侯忠彦记得很清楚:

“农村学校的艺术氛围不是靠一两个老师带出来的,也不是一两个月就能准备出来的,是靠全体师生凭着热爱慢慢经营出来的。我们海尔小学的艺术教育早就成了全体老师共同开发的课程,我们已经默默生长了很多年!”

一个月后的全省现场会上,海尔希望小学和学生们果然技惊四座。

首先令人惊叹的是校园环境,学校外墙上是两幅五六米长的山水长卷,画上是校园背后的沂山景色;小菜园里草木葱茏,竹篱笆和鹅卵石小路又平添了几分诗意;校园里正在举办“农业技术展”,树荫下摆着锄头、镰刀、木犁、废旧拖拉机等一系列农机具,朴素的标志牌上写着“人类农业技术发展简史”;不远处还有一座后现代主义小雕塑“数学之美”,金属外壳上是学生们写的数学公式;就连路灯也别具特色,大小错落有致,许多校园景观还有专门的小灯照明,上面是学生手绘的装饰画。

更有冲击力的,则是丰富多彩的艺术社团。这所只有61位老师的村小里,居然藏着二十多个社团。腰鼓团和吕剧团的表演风格质朴,极具乡土文化的张力;乐团由小号、葫芦丝、长笛等组成,虽然演奏技巧未必精湛,但学生们都能乐在其中;器乐团一曲奏完,几位学生和韩相福又举起乐器,为合唱团伴奏……此外,还有各具特色的麦秆画、粮食画、铅笔屑画、布贴画展览。

来访的校长局长们目不暇接之余,纷纷发问:“你们从哪儿请的校园设计师?村小学怎么能聘请这么多艺术老师?”

韩相福和老师们的分享令大家赞叹不已。

菜园不必说,花木成畦手自栽,篱笆是老师们自己扎的,铺路的鹅卵石也是老师们去河滩上捡的。

“农业展”和创意路灯的来源差不多,都是四邻八乡捡来的。那批废弃路灯的型号不一样,老师们只好挑选高大的做道路照明,亮度不够、歪歪扭扭的则去做景观灯。至于灯身斑驳破败就更好说了,孩子们一起动手,画上图案便是。

“数学之美”的前身是一批淘汰的多媒体机箱。韩相福舍不得卖废铁,就拖到一起摆个造型,花了半天工夫焊接起来,请学生们写上印象最深的数学公式和符号。

校舍墙上的山水长卷,是前些年的冬天,韩相福自己画的。他打开车灯照明,踩着梯子,晃晃悠悠画了两个晚上。

艺术社团也完全自筹自建。

2001年韩相福担任校长不久,发现“校园里居然一把乐器都没有”,就鼓励老师们学乐器,组乐团。大家不肯,怕出丑,韩相福不知从哪儿淘换来一把葫芦丝,当着大家的面,咿咿呀呀地吹了一周,周五放学时,他给老师们完整地演奏了一首曲子,得意又诚恳地说:“我这种五音不全的人都能学会,你们还怕啥?带着学生一起练练呗,咱们又不当音乐家,就当是玩儿了。”

抱着“就当是玩儿”的心态,老师们引入了口琴、小号、笛子、腰鼓,带着孩子们一起玩起来。后来他们又玩起了麦秆画、布艺、粮食画。对于20年前的希望小学来说,素描、油画、水粉或许稍显遥远,但他们对麦秆、五谷杂粮、布条却天然亲近,几乎无师自通地完善了绘画工艺,拿出了不少精彩的作品。

韩相福在海尔希望小学16年,唯一喊过的口号是“可以不升官,可以不进城,不能不快乐,不能不成长”。在韩相福的引领下,一群年近半百的老师,凭借对教育的热爱,靠着创造的快乐,玩儿出了几十个“田园社团”。

课程的种子在欢声笑语中萌发。

有喜欢吕剧的老师,请来镇上唱吕剧的大爷大妈给孩子们授课。老艺人们文化有限,师生就一起帮着记录唱词,编制简易教材。后来孩子们嫌《李二嫂改嫁》《刘海砍樵》这类故事太复杂,没意思,央求大爷大妈“唱点好玩儿的”。

韩相福抓住这个契机,邀请民间艺人和几位老师,一起借着吕剧旋律唱儿歌,又创编了不少符合儿童审美的新作品;还在此基础上编制了适合小学低段的“儿童吕剧”、适合高段的“广场吕剧”课程手册。热热闹闹的唱腔背后,是文学、音乐和民俗文化的整合与浸润。

于是,展现在全省来宾面前的,不仅是生机勃勃的农家艺术展、乡村音乐会,更是海尔希望小学快乐经营多年的课程体系。诚然许多演奏并不规范,有些作品还不精致,但孩子们演奏时的陶醉神情,冲击着现场每个人的心。

荣誉纷至沓来——临朐县获评省艺术教育示范县,海尔希望小学成了全国学校艺术教育先进单位,他和团队后来拿了国家级教学成果奖。

许多年前,法国思想家雷蒙·阿隆与让-保罗·萨特在酒吧闲谈时,阿隆说:“一位哲学家,即使面对一杯酒,也能从中抽象出哲学来。”这让萨特颇为激动——一位哲学家能从最基本、最简单的事物中,展开无限的可能。

许多年后,韩相福说:“教育资源中,最重要的是课程资源;课程资源里,最宝贵的则是教师的课程智慧。有了课程智慧和教育敏感,天地万物都是我们的教育资源。”

02

用课程创新破解乡村教育沉疴

在海尔希望小学做了16年校长后,韩相福决定换换环境,前往潍坊峡山区,在 二七一教育集团旗下的峡山双语小学(以下简称“峡小”)担任校长。

峡小是一所新建的“现代化农村学校”。6000名学生中,超过95%的学生来自周边农村,学生的成长环境、家庭背景、思维惯性,都是乡土的、保守的,许多家庭对教育的认知,还停留在“分数就是硬道理”层面。而这所学校又配备有高规格的体育馆、恒温泳池、创客空间、艺术基地等现代化设施。超越传统,探索未来教育模式,是峡小发展的客观追求。

当农村娃住进现代化学校,当一心考高分的家长遇到未来教育,如何调和?韩相福的答案仍然是“课程”。

经过多年积累沉淀,韩相福为峡小量身打造了一套“I课程”体系

I课程的内涵颇为丰满,它的最高追求是“为每一个孩子而设计”的,“我(I)的课程”;有趣(Interesting)、个性化(Individualized)、有创造力(Inventive),以及互联网+(Internet+);又根据国家课程标准,划分为体育、语文、数学、英语、艺术、探索、生活七个子项。在真实问题的驱动下,“I语文”“I艺术”们彼此融合,交相辉映,组成一个个长线主题项目。

比如“泥巴里长出乐队”的陶音项目课程,最初来自几位学生玩腻了音乐教室的乐器,想自己做点乐器玩玩。社团老师们一拍即合,带着感兴趣的学生利用陶土和瓷泥,试制了一批陶笛。孩子的好奇心无穷无尽,吹响自己做的陶笛后,总觉得音色不够完美。于是数学、科学、综合实践老师加入研究,从测量计算、体积、密度、质量、力学等维度入手,引导孩子们不断改善工艺。

孩子们用几年的时间,最终搭起一条陶笛“生产线”来,又用品控稳定的陶笛排练曲目,组建了自己的乐队,也就是今天的“陶音社团”。

这类“童心驱动”的I课程还有很多。比如某次雨后开学,孩子们发现校园门口积水严重,上学很不方便。不少人问:“咱们学校有下水道啊,为什么还会积水呢?”科学老师张云霞就带着学生讨论,把问题拆分成“什么样的路面更容易积水?”“峡小的平面规划和地下管网长啥样?”“什么样的下水道排水更快?”等子问题,接着大家分组查资料,试着解决问题。

当然,隐蔽工程、流体力学、材料学对孩子们来说还有些遥远,大家最终没能彻底解决问题,但设计出了能透水的地砖、排水效率更高的下水口。有些学生还对城市内涝、海绵城市产生了兴趣。“对于‘I探索’系列课程来说,呵护好奇心,提出新问题比解决问题更宝贵。”张云霞说。

课程建设也悄然塑造着区域教育的微生态。即便是再忙于工作的家长,也能注意到孩子们在课程中的变化,比如“开始主动读书了,还会自己查资料”,比如“思考问题的样子像个专家学者”,比如“朋友多了”“假期里盼着上学”。城乡学校也会不自觉地以峡小为比较对象,大家的思维方式从“分数才是硬道理”,慢慢变成了“只会考试可不行”……

许多时候,学校顶层设计解决不了的问题,韩相福也会交给课程解决,用师生真实生成的内容给学校添砖加瓦。例如他初到峡小时,发现孩子们经常浪费纸张,“很多草稿纸只写上两笔,就团成一团,随手扔着玩儿了。有的练习本还空着一半就进了垃圾桶。”韩相福素来节俭,瞧着心疼,小细节背后有大问题。

但小细节也可以撬动大课程。各科老师在韩相福的启发下,设计了一个“品格银行”课程

这个课程的核心是垃圾分类与回收。老师们先带学生讨论,为什么敬惜字纸是传统美德?为什么要回收垃圾?可回收垃圾会产生多少价值?当然,韩相福不会安排专门的德育活动,而是在诗文诵读、绘制统计图表、计算成本与价值的过程中浸润节约意识。

接着,“班级储蓄箱——品格银行——垃圾回收站”的线路正式运行。各班自行监督节约用纸情况,学生们将用完的纸张等回收,由学校统计、变卖,再充值到每个学生的账户里。这笔积蓄可以购买学习用品,或以班级、年级为单位用于公益事业。品格银行行长、出纳、会计等运营岗位完全由学生担任。对小学生而言,使用真实的人民币交易,是财商教育的绝佳契机。

这一课程被华东师范大学收入“技术支持跨学科学习”重点案例集。直到韩相福离开峡小,这一“银行”仍在平稳运行着。

韩相福说:“要培养学生节约的美德,开班会或是开展主题教育,都比做课程更轻松。但要凝聚共识,构建一所学校的价值认同,没有什么比课程更适合了。”

品格银行里的资金流向,也见证着一位位同学的价值选择。他们在教学楼里添置了几处“品格书架”,还援助了只有一百多位学生的辉村小学,为这所峡山区的乡村小学添置了一套体育器材。

谁也没想到,对村小的一系列帮扶活动,也成了韩相福离职的契机。

03

用“关键小事”撬动宏大变革

“你好啊,韩校长!你们峡山区有个四屯小学,你有空的话去看看吧!”

2020年的一天,韩相福接到时任潍坊市教育局局长徐友礼的电话。局长请校长去看另一所学校,没有寒暄,没说理由,韩相福有点纳闷,但也很快驱车前往。

四屯小学他很熟悉,这是一所典型的峡山村小——杂草丛生的校园里,立着几幢破瓦房;屋里一小半窗户是破的,灯光昏暗的教室里,坐着几位没精打采的学生,厕所脏得进不去人……韩相福来交流过几次,他和学校也陆续捐过几笔钱,效果不彰。

在给徐友礼的回电中,韩相福如实汇报了四屯小学的困境。

“四屯的情况我也清楚。这半个月里,我带队去了两趟,每次都指出问题,也给了改革建议,但还是毫无改善。”徐局长的语气沉重,“在峡山区,这样的村小还有几十所,它们才是峡山教育沉默的大多数……”

这一番谈话,引发了韩相福对峡山乡村教育的极大关注。不久之后,新上任的潍坊市教育局杜全平局长再次找到韩相福,聊起峡山教育的情况。对于峡山教育的发展困境,杜全平极为了解:“潍坊教育要实现优质均衡发展,就必须振兴乡村教育,而以峡山为代表的农村地区,由于产业结构转型、人口流动的原因,教育发展面临巨大挑战。需要有人来打破这个局面。”

杜局长的意思很明确,一番长谈后,韩相福也踌躇满志。 2021年,他正式接到了上级任命,担任潍坊市教育局峡山分局(以下简称“峡山区教育局”)局长。

韩相福上任之后的第一件事,就是把区里各街道的学校跑了一个遍,给全区教育画像。

情况比想象中更糟。

峡山人口不多,两万中小学生中,大约一半分布在城郊200多个自然村里,师生不足10人的教学点星罗棋布。这也极大稀释了峡山本不充裕的教育资源。

比四囤小学更困难的教学点,在峡山还有二十多个。韩相福走访城子村时,发现这里的教学点有3个年级,4名学生,8位老师。学生木讷、教师躺平是这些微型学校的常态。

新冠疫情使峡山的生态旅游业、生态农业发展受阻,农村产业空心化趋势加剧,青壮年纷纷前往周边县市区工作。出于对本地教育质量的不信任,家长宁可辛苦些,也要带走孩子。峡山区生源流失率连年走高,小升初流失率一度高达82%。

韩相福在某小学摸排情况时,问校长:“这届六年级21个毕业生,估计有多少能选峡山区的学校?”老校长摇摇头,嗫嚅道:“最多两个。”

教学质量松垮的同时,许多学校的事务性工作并未减少,也不敢放松。某位学校中层曾告诉韩局长:“我算了算,去年一年,我们学校光是跑教育局报送纸质材料,就多达176次,先后递送了近300份资料。一来一回,交通费要报销,老师的时间也耽误了……”

还有些显性的“老问题”——城区没有高品质公办学校、校舍陈旧,卫生间脏乱差,多数学校没有食堂,家长接送不方便等等。种种问题层层累加,相互反应,逐渐发酵,当地一度流传着一句话:“城区孩子在乡下上学,老师的孩子在外校上学,本地孩子在外地上学,五个孩子四个出去上学。”

韩相福知道,峡山教育已经到了必须重塑的时候了。

在教育分局大会上,韩相福说:“我跑了一大圈,发现咱们峡山教育哪有那么多问题,一共就两个问题嘛。”

台下似乎有人松了口气,韩相福接着说:

“老百姓子女上学不省心!不放心!”

一贯善于春风化雨、细水长流改进课程的韩相福,这次必须迅速破局。

沉疴需猛药。

第一个大动作是撤点并校。他在区党工委管委会的支持下,用一年的时间,撤并了各村不足100人的散小低乱弱学校19所,全面优化学校布局。

接着是精兵简政。韩相福在领导层推行基于民主评议的竞争上岗、双向选择制度,将学校、街道教育办、教育局各部门的教育干部,从234人精简到118人,校长队伍一度被轮换了3/4。对于被轮换下来的领导干部,教育局则充分尊重他们的意愿,把他们安排到学校的行政、后勤、教研岗位,确保没人失业或大幅度降薪。

“撤点并校”是改革开放以来,中国教育发展的主旋律。《中国教育统计年鉴》显示,1975年,我国有109.3万所小学,到2021年底,这个数字下降到15.4万,减少了86%。

但撤点并校只是手段而非目的,由于种种原因,我国城乡基础教育质量差距正在增大。国家统计局的数据表明,高等教育中农村学生的比例从1990年的22%下降到2010年的8%;2015年的研究显示,城市孩子上211大学、985大学、清华北大的比例,分别是农村孩子的12倍、14.5倍、43倍。如何在撤并之余,提升教育质量,保障教育公平,则是所有地区都要面对的教育命题。

峡山教育分局打出了一套组合拳。

首先是大力改善教育民生。用老师们的话说,撤并后的学校“村村通校车,校校有食堂,人人能午睡,厕厕美容间”。截至2022年底,峡山区改建了11间学校厕所、9间餐厅;84辆校车平稳运行,每个村的中小学生,上学车程都不超过半小时;每位学生都有午睡的床位。

这些数据的背后是峡山教育人艰辛的付出和努力:丈岭小学生源遍及40个自然村,校车运力有限。学校统计家长接送时间,每天分两个班次送孩子回家。赵戈小学人多床少,韩相福设法调拨了一批床铺仍然不够,校长王作贵就带着老师搜集废旧课桌,锯掉桌腿修平桌面,铺上毯子作床。现有的课桌也该换新,太保庄街道教育办主任陈丽丽,四处联系企业,寻求社会力量支持。她跑了一圈,没搞到课桌,但给学生换了一批桌垫。意外收获是争取到一批多媒体设备捐助,虽然最后没落到自己街道学校,“但是孩子们能用上就行!”

教育生态的改变使得许多原本躺平的校长老师也自发奔走起来,利用周末时间美化学校环境,为学校建设添砖加瓦。

为了给学校创造安静的办学氛围,韩相福坚持少开会、少下文件,对于学校发展中的个性化问题,校长可以请局领导来“下沉”解决。韩相福和同事们也能从大量走访调研中,提炼出近期的共性问题。这一策略还有个“副产品”,就是一线老师校长的全局意识。为期数天的访谈中,从一线老师到街道教育办主任,再到教育局各科室中层领导,每个人都对峡山教育规划如数家珍——“区里今年要干啥”“局长最近干了啥”“学校下一步重点工作有哪些”。 精兵简政之后,消减文山会海之后,教育系统的组织能力、执行能力得到了长足发展。

家长们乃至全社会的反馈都很直白——把孩子转回家门口的学校。“听说换校长了,抓学习抓得很扎 实!”“校车免费,食堂的三菜一汤才八块钱,还能在学校午休,多方便啊。”短短一年时间,峡山区小升初生源流 失率,从82%下降到了5%。

“金融市场有句话,信心比真金白银更重要。”韩相福说,“这话用在教育改革上也合适,要想实现全面、系统的改革,我们首先要抓学校里的‘关键小事’,要让校长、老师和家长看见学校的变化,要建立信心,才能赢得人心。”

04

打造气象万千的“乡土课程”

今天,峡山区每所学校校园里,都有一块“菜地”——劳动实践基地。同为菜地,生长出的课程却不尽相同。

峡小的菜地花样最多,既有村里常见的作物,也有芍药、牡丹、板蓝根,还引入了喷灌技术;一旁还养了兔子、鸡鸭。所以峡小的劳动课程更偏向生物多样性,以及现代化的种植技术。

赵戈小学的菜地乡土气息更为醇厚。每种常见作物栽植一陇,各班分工养护;菜地旁陈列着碾子、磨盘等老式农具;瓦房的墙上画着峡山名人,经学大师郑玄的画像。不用多说,这里的劳动课程一定与历史文化资源紧密结合。

岞山二小的“开心农场”就硬核得多。孩子们要从平整土地、认识植物开始,根据植物习性挖沟、播种、耕耘、灌溉。劳动强度不小,收获也更殷实。在劳动节、母亲节、教师节等重要节点,学生的农获都是最佳的礼品。

一年多前,韩相福提出打造校本课程时,校长们无不面露难色。这当然不怪他们,撤点并校之前,缺人、缺电脑、缺网是多数学校的常态。韩相福一边整合教育资源,一边循循善诱,不厌其烦地分享自己在海尔希望小学的案例,鼓励大家从乡土里“挖”课程,“我们没有试管,还没有玻璃杯吗?”他经常对老师们说。

岞山实验学校校长赵学欣,在韩相福的鼓励下,开始探寻身边的课程资源。她发现岞山周边丝织厂格外多,又查阅地方志,原来岞山得名于柞树(当地称之为野桑树,可养柞蚕)。此地素来有养蚕织丝的传统,还是“海上丝绸之路”的起点。

于是,她和老师们兴致勃勃地策划了一个“丝绸课程”,计划覆盖1-7年级的学生。适逢韩相福走访一线学校,赵学欣分享了刚搭建的课程框架。韩相福大为赞赏,听完,笑呵呵地问:“都是养蚕缫丝的内容,男孩子不感兴趣怎么办?岞山既然是海上丝路的起点,课程能不能围绕这个做点文章?”

赵学欣和老师们又开启了头脑风暴,最终改成了“丝路课程”。此前“丝”的课程设计不变——尝试养蚕、研究编制、参观丝织厂、了解丝绸文化等等。“路”的部分则是基于历史、地理学的探究,一言以蔽之,就是“岞山的一只蚕,是怎么一步步走向世界的?”

与此相似的,赵戈小学结合劳动课程与周边的酒厂资源,带学生探究“从一粒种子到一杯美酒”背后的科学知识,以及酒对人类文明的影响。学校还结合当地的考古成果,开发了“獬豸课程”。獬豸是传统文化中的神兽,相关文物最早在峡山出土。老师们从獬豸的美学形象出发,结合其“勇猛正义”“清平公正”的文化象征,为学生建立起深厚的文化认同。直到今天,赵戈小学教学楼前厅里,还摆着学生们泥塑的獬豸像,千奇百怪,憨态可掬。

在峡山教育分局的孵化下,气象万千的课程从乡间的泥土中生根发芽,在鸡鸣犬吠中茁壮成长,一所所课程强校拔地而起,各校基本形成了“学科课程、社团课程、生活课程”的五育融合课程模型。在韩相福看来,这些蓬勃生长的校本课程,这些校长老师自主研发的课程,才是一个区域教育内涵发展的原生动力。也正应了韩相福那句话:“ 有了课程智慧和教育敏感,天地万物都是我们的教育资源。”

有了硬件、有了队伍、有了课程,这就足够了吗?韩相福说不够,他要探索一条乡村教育振兴的普适性道路。

05

以结构化思维激活区域教育

“啥叫凤凰学校?

“老师们,咱们要把凤凰学校办成什么样?要培养什么样的学生?

“哪些事是咱们‘凤凰人’拼尽全力也要做好的?哪些事是咱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干的?

“一年后、三年后,区里乃至市里老百姓提起咱凤凰学校的时候,你们希望他们最先想到的是什么?”

2022年的一个夏夜,不爱开会的韩相福,难得组织了一次务虚会,拉着凤凰学校的老师们讨论学校文化。

这次他必须务虚

凤凰学校是峡山区撤点并校中的重要一环,由太保庄小学、望仙埠小学等5所中小学合并而来,学区覆盖主城区和40个自然村,由韩相福兼任书记。

凤凰学校的前身有城区强校,也有几十人的村小;团队里有骨干教师、地区学科带头人,也有曾经“躺平”过的老教师;老师们的职业规划、教育背景、教学理念各不相同。如何让上百人的团队劲往一处使?关键还是“心往一处想”。如何让学校由“缝合”变为“融合”?关键还是凝聚文化共识。

在“凤凰学校价值观大会”上,韩相福用简明易懂的语言,请老师们描述心目中的理想学校,再抽取其中的最大公约数,形成凤凰学校的使命、愿景、价值观。在大家看来,“凤凰文化”自带包容、全纳属性,还具有“浴火重生”的坚韧品质,很符合凤凰学校当下的办学气质。最后,他组织老师们一起,拟定了《凤凰学校行动纲要》初稿。

这份“纲要”不仅解读学校文化,还使用“SWOT分析法”列举学校当前的优势、短板、机遇和威胁,并以三年为一个阶段,给出了针对性的发展目标。最后,“纲要”又从“学生发展”“课程建设”“教学创新”等角度,给出了具体的行动方案……

在接下来的办学实践中,学校的一训三风、主题颜色、核心制度也逐渐成型,一所新学校就这样建起来,“融”起来了。

凤凰学校的建设发展,是峡山教育改革的标本,也是韩相福“学校高质量发展实践模型”的重要样本。

韩相福始终认为,推动一个区域教育高质量发展,文化、课程、制度固然重要,更重要的是“结构化思维”,即建设一所学校,至少应当包含哪些思考维度,运用哪些基础性工具。结合自己多年办学实践,他提出了“学校高质量发展实践模型”等一系列可操作、可复制的模型,在区域内部推广。

好学校不是一天建成的。韩相福利用假期组织“校长沙龙”,请全区校长分享近期办学经验与未来规划。他鼓励校长“报喜不报忧”,以相对轻松的心态相互学习;同时在修改分享材料、现场讨论环节,渗透“办学模型”的思维方式。

比如校长谈校园文化,韩相福会笑眯眯地问:“你们学校的主色调有几种?校徽校旗的颜色和校园景观一致吗?文化内涵有没有考虑办学特色和本地历史文化资源?咱的老师们都能理解学校使命、愿景、价值观吗?”

如果校长分享的是课程,他会聊:“社团课程、生活课程有哪些新探索?

有没有稳定的教研机制?大单元整体教学在哪些学科搞得比较好……”

随着韩相福循循善诱,一个个细密的线索性问题织成网络,校长们看到教育局发布的“学校高质量发展模型”时,无不豁然开朗——这些不就是大家平时思考、分享的维度吗!

的确,“学校高质量发展模型”中,即涵盖了“五育融合课程模型”“学校文化建设模型”,以及指向制度创新的“现代学校治理模型”。这些模型像一张张试卷,考点广阔而扎实,从“校园科技馆、人文馆、艺术馆怎样建设”到“如何组织课题研究”,再到“制度能否体现程序正义和分配公平”都有涉猎,想要考高分,并不容易。

但经过近两年全面而深化的教育改革,峡山校长们早已不满足于“抄答案”,人人都想玩点新花样。

岞山实验学校选取了具象化的文化符号——校园里70岁的大杨树,并基于此发展了“出类拔萃”的教育价值观。

赵戈小学把小树林和菜园子开发成了“科技馆”,校长王作贵对韩相福说:“谁说科技馆必须有墙有顶棚啦?我们有最真实的科学实验环境,有最清爽的阳光雨露。”

太保庄小学搬迁时,丈岭小学看中了旧校园里枯死的竹子,校长带着老师把竹子拔回校园,利用假期做了篱笆和竹门,围住了学校的几棵银杏。他们又在银杏周边移栽花卉,繁育草木,从村里淘来了吊床和石桌,给学生做了一个“幸福乐园”——忙活几个月,当然是为了后续做课程。街道教育办主任陈丽丽说:“瞧着吧,等银杏叶子黄了,他们的‘银杏园课程’也就成熟了。”

履新一年多,“破局”工作已然完成,一所所崭新的学校正在峡山蓬勃生长着。 但“高质量学校发展模型”不是韩相福的最终追求,他和全区教育同仁正在探索“乡村教育振兴模型”,希望将“峡山模式”在广袤的原野上推广开来。

“峡山教育曾经的困局,比如生源流失,比如资源紧缺,比如学校发展路径不明确,其实不只是峡山自己的困局。城市化往往伴随着乡村空心化,伴随着产业结构空心化、劳动力外流、教育资源紧张,这是无数个‘峡山’们都可能面临的阵痛。高质量的教育可以缓解这种阵痛,甚至为区域发展创造新的增长点。我们不仅要破峡山的局,更要试着破乡村振兴的局。”韩相福说。

06

工匠思维成就“峡山经验”

“韩局长不会唱歌,五音不全。”

几乎所有受访者都会笑着提到这个细节。因为韩相福“除了唱歌什么都会”。

他出生于20世纪70年代一个非典型农村家庭。父亲是十里八乡有名的能工巧匠,跑过大车,开过维修铺,从货车到拖拉机,再到常用的锄头爬犁,他都能修好。母亲则是当地出名的裁缝,发明过一套“裁缝培训教程”。

韩相福儿时的梦想是当个电工、焊工或者木匠。若非老师们合力劝阻,这位十里八乡的中考状元,将会报考技校学习机械或者修理。

带着这个“工匠梦”,他的教育生涯也与众不同。走上讲台的第一年起,他就长期兼任学校的电工和焊工。也许受“工种”影响,韩相福早年上课常带个大筐,里面装满了锛凿斧锯、三角板、水彩颜料、口琴、笛子,他写、他画、他演、他制作……在乡村学校时,韩相福把所有学科都教了个遍,每科至少教了一个学期。(当然,除了音乐。)据老同事说,只要是考试的科目,韩相福带班的成绩都不差。

这种工匠思维,这种对教育的全景式接触,也奠定了他做教育的精神底色——分析问题,寻找突破,运用知识,解决问题,总结经验。“破局”是手段而非目的。

在今年的规划里,峡山区要承办潍坊市乡村教育振兴现场会,进一步提炼、分享“峡山经验”。提到现场会,韩相福的目光投向远方,仿佛看到了14年前那个踌躇满志的破局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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